鞋与脚
读书的时候,阿鲲很瘦。街边摊档上买来的衣服又不合体,任何一件挂在他的身上都迎风招展此起彼伏,仿佛要被那瘦骨嶙峋的骨架戳出一个洞来。尤其是夏天,两只细长的胳膊缩在肥大的袖管里,像架子上吊着的两根丝瓜。
虽说是瘦得不好看,可是没有人奚落他。周围能说得上话的人,都知道他那远在湘西的小镇里靠修锁配钥匙供养几个儿女的父亲,为了把他送到北方这座大都市来求学,老人家克服了怎样难以想见的困难。为了体恤可怜的父亲,阿鲲在学校里把自己的一切生活用度降到最低,而且没日没夜拼了命的努力——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永远走出那个鬼地方,让老爹过上好日子。
靠着几年来的优秀成绩,阿鲲终于找到了一份“体面”的工作,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这个城市。然而一个初出校门的穷学生,要想拉家带口地过上好日子,又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在豪情万丈地碰了一连串的钉子之后,阿鲲渐渐地感到心灰意冷——在那样一个权势相争的大机关里混,他一个根基全无的穷小子,到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头?
就在这个时候,他的机会来了。一天下班后,司长找到他,说局长有个独生女儿,有意在机关里找一个家在外地的小伙子做女婿,司长把阿鲲的情况一说,女方有意“跟他认识一下”。他明知道这桩婚事对自己来说是高攀,心里未尝没有一点顾虑,可转念一想,司长的梯己话也有道理:“光论才干,谁的脑子里没有点货色呢?可是很多时候,人要想在官场上平步青云,不过就是需要一点运气。好好想想吧,做局长的乘龙快婿,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。”
他想了想,答应了。原以为踏上这样一条捷径可以少窝囊十年,没料想他在另一个领域的奋斗,才刚刚开始。
女朋友嫌他“瘦得像根刺儿似的”,穿什么衣服都撑不起架子,让他多补充营养长胖一点。他不喜欢甜食,见到巧克力和奶油蛋糕这些传说中的美味,感觉非但难以下咽,简直想要撒丫子就跑——吃的时候腻得反胃,吃过之后又口酸,那滋味,可真叫难受。
后来,他们结婚了。虽然即刻就有了一套宽敞的两居室,可是他不能去住,因为要随老婆一道,住在丈人家里。在那里,他很是经受了一点培训——吃饭的时候要记住不许“吧唧”嘴,那样不光会让一同进餐的人倒胃,而且显得特别的没教养;鞋子换下来要按顺序整齐地平放,并且跟鞋架的底边保持垂直,这样才可能培养出干练、严谨的工作作风;碗碟怎么刷,拖把怎么挂,都要严格地按照规程贯彻实施,“勿以善小而不为”,因为这些都是提高和体现个人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这两年,大概因为年纪的关系,阿鲲的肚腩一点点地“滋长”起来,老婆说她顶讨厌男人腆个大肚子,每天雷打不动地要“督促”他做足规定的仰卧起坐,好不容易做够了,她的定额又水涨船高,把他累得连呼哧带喘,苦不堪言。
最让他难过的,是她永远能想出办法阻挠他回老家。这么多年的夫妻,彼此之间或许已经觉得没有掩饰的必要,所以每次表明自己立场的时候,她都是那样的直言不讳——当初嫁给他,就是因为看他家在外地没有拖累,可以一心一意地做她家的上门女婿,要他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,她劳那个神干吗?
他听了这话,未尝不觉得是一种侮辱,可是思前想后,又觉得这桩婚姻无论如何也只能咬着牙走下去——毕竟是因为仰仗了岳父大人的提携,他才有了今天。现在要想丢下人家离婚,所有的人都会骂他忘恩负义,这样一个罪名,他在单位担不起,在老父亲面前,他更是担不起。
以前听很多人说过,婚姻就像脚上的鞋子,穿着舒不舒服,只有自己知道。有时候走在街上,看见那些成双成对走过的男男女女我就在想,不知道有多少粗糙变形的脚,被一双华丽的鞋子装饰得尊贵体面;又有多少人为了一双看上去美丽的鞋子,委屈了自己的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