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鞋子

父亲查出肺癌以后，我和母亲商议，决定对他隐瞒病情。当时家里人都没有考虑这样做是否恰当，总之对父亲的深爱和同情使我们心里乱了章法。那时我们时时处处小心从事，整天提心吊胆，生怕一不留神向父亲兜了底儿。母亲甚至有着这样一种心理：如果父亲一直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，他就会健康地活着；哪一天他要是知道了，马上就会离我们而去。
事实上我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，父亲是一个明白人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。所以看到我送到他手上的治疗恶性肿瘤的药物一律撕掉了说明书，他也从来不问。父亲乐意迎合我和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，他和我们心照不宣。有时候父亲甚至还安慰我们说，你们都不要害怕，我只是有一点点低烧，估计可能是肺炎，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，没准儿两个月之后就会好起来。
不久父亲开始撰写回忆录。他每写出一个章节，我就拿过来看。我想知道父亲这一生的经历。父亲的回忆录中记录了他早年间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，先是山东的单县、成武、菏泽、冠县，河南的商丘、南阳，后来是安徽的蚌埠、亳县、砀山，还有山西运城、甘肃酒泉、青海西宁、江苏徐州、河北邢台，等等等等。父亲在他写到的每一个地方都生活了一段时间。那时候，我们姐弟7人都还没有长大成人，我奶奶年事已高，生计所迫，父亲只好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。用父亲自己的话说，他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，都是为了给我们“找饭吃”。在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陌生之地，父亲做过掏粪工、汽车修理工、卡车司机、仓库保管员、砖窑工、搬运工、过磅员和看门人，还开过自行车修理铺、杂货铺、熟肉铺以及废品收购站。他直到65岁才回到家乡。
大约是父亲查出肺癌三个月之后，他突然失踪了一整天。家里人焦急万分。天色傍晚的时候，父亲扛着一个大口袋回来了。到家之后，他把口袋里装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地板上。家里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被惊呆了，地板上堆满了小山似的东西，全部是鞋子，布鞋、皮鞋、棉鞋、凉鞋，还有运动鞋和旅游鞋。我们清点了一下，这些鞋子居然有12双之多。把这些东西从街上背回来，父亲费了很大力气，他出了一身汗，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喘着粗气。我纳闷地询问父亲，你买这么多鞋子干嘛？父亲庄重而坦然地用一个字回答我：穿！听了他的话，我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。父亲是想活下去，他想看到我事业有成，想等到我的儿子出生；他想穿着这些鞋子，继续东奔西走，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。他的心气很高。他就是想活着。
父亲买回来那些鞋子大约一个月之后就去世了，那些鞋子，他一双也没有穿，因为最后的那个月他已经不能走路，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挨过去的。直到父亲去世，家里人都没有挑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，我们一直和父亲心照不宣。当然，父亲买回来的那些鞋子，现在被我穿在脚上。这些鞋子恐怕够我穿一辈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