鞋的印迹
中国鞋网12月22日讯:闪亮的油灯,一条长长的板凳上,坐着的是母亲。她垂下头,双手不停地忙碌着——母亲在为我们纳鞋底。左手紧握着一只鞋底板,中指上套着钉箍的右手,紧捏着一根尾部拖着粗线的大针,来来回回,鞋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。这是“母亲在乡村”一帧最生动简洁的图画,温暖、深情、慈爱,一如那油灯的朴素光芒。
看电视《伊豆的舞女》,总忘不了舞女那双木屐——或者说,是忘不了她那木屐在青石板街巷上发出的“嗒嗒嗒”清脆而悠远的声响。像是一段欢快的曲子,带着异国的况味,回响在寂寞的夜的深处。
不知是日本人以那一贯的套数,将中国国粹引入东瀛,吞吐吸收一番,就变成了“大和文明”的一部分,还是日本古人也有同样的发明。作为“鞋”的一种,木屐在我国古代早已有之。晋代的谢灵运肯定穿过,李白在登天姥山仰慕谢公的流韵时,也“脚着谢公屐,身登青云梯”。
为改变一生在乡间劳碌的苦命,父亲希望我们跳农门,常用“考上大学穿皮鞋,插泥巴沟穿草鞋”的比拟激励大家。草鞋是那贫困的年代里水乡男人们干活用的鞋具。用稻草搓成细绳,一条主线钩在一个钉子上,细绳穿梭其间,很快一只快筏模样的草鞋织出。我与弟弟曾经穿过这种鞋子,粗糙,但松软,透气,能给你与双脚融合在一起的感觉,穿久了,则仿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。
闪亮的油灯,一条长长的板凳上,坐着的是母亲。她垂下头,双手不停地忙碌着——母亲在为我们纳鞋底。左手紧握着一只鞋底板,中指上套着钉箍的右手,紧捏着一根尾部拖着粗线的大针,来来回回,鞋底上的针脚密密麻麻。这是“母亲在乡村”一帧最生动简洁的图画,温暖、深情、慈爱,一如那油灯的朴素光芒。做好了一双,用一根线把两只单鞋串在一起,然后放进一只专门的大竹筐,挂在床架上。这双是大儿子的,那双是小儿子的,那双是三女儿的,刚拉好的一双是小女儿的,大女儿二女儿的还在炖浆子剪鞋样。新鞋直到新年才发给大家,在这长长的等待里,我们心中都贯注着一种轻快而充盈的甜蜜,在期待中享受着温暖。晚上临睡前,有时央求母亲,让我们用脚试试尺寸,我们都爱闻到那种新鞋的气息,经过晾晒后混合着阳光的布匹的气息。
在求学的冬日里,遇着风雪冰霜,布鞋舍不得穿,其他的鞋子我们争相尝试。上小学,春夏秋遇雨,必赤脚无疑。冬天下雨,不是很大,又要急于赶时间,而仅有几双浅口雨鞋是姐妹的,则我与弟弟就用“砖鞋”上学:找两块厚砖,放在草鞋下,再用布带把它们捆在脚底。前行时专捡泥薄些地地方走。速度虽慢,但一路能锻炼我们的惊险。到学校了,村小学的走廊下,我们发现,这砖鞋排了一长溜。下雪天则尝试高跷。我们的高跷并非杂技团那高出一人的大架子,它与我们一般高。高跷,是我与弟弟自己动手做的。
鞋,最让我委屈的,是在初二、初三,痛苦来自那一双花棉鞋的轰炸。想起那双蚌壳花棉鞋,还是外婆数次数落母亲才做成的。我原期盼是松紧棉鞋,在我们那里,蚌壳状的棉鞋,只有年纪很大的老人才穿它。我那时刚进入青春期,爱美爱面子。母亲安慰我,样子虽不好看,但暖和,鞋面上有点花布,好看。我多次跟母亲闹情绪,“这鞋怪怪的,又像老头鞋,又像小女子穿的,我真想把它扔了。”在我眼里,它就是一对丑陋的怪物,硬要与我的双脚配对。就像在班里,谁愿意跟一个最难看的女生坐在同桌?可最终我还是架不住我那脾气暴躁的父亲的冷眼,只得穿着,像拖着个丑媳妇。青春期的敏感和内心的茫然,使我多么孤独、困苦。我忍住了同学的取笑,更不敢多看那些漂亮女同学一眼。自尊加上自卑,终日在我的内心里狼奔豕突,一个少年的嗓音,在乡间空旷的操场上发出了震天的呐喊。
鞋的打击随即而至,在初三,来自我好心的义父。义父是父亲当年的同学。初三到了,大人们不知是心血来潮,还是曾经有过诺言,硬是让我过继给义父做干儿子。而那时的我自我意识已很觉醒,对父权产生对抗,很不情愿。我后来被迫参加了结亲仪式,但其后几年间,我几乎从未叫过一声干爹干妈。现在回想起来,义父义母对我一直很好,特别是自己成了家为夫为父后,更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宽厚的亲情。但当时,我心里堵得慌。义父义母挑着很多东西到我们家里,这是我过继后的回礼。除了很多好吃的,还给我做了几件衣服,特别惹眼的是,竟然还为我买了双皮鞋——那是多么高贵、轰然作响的字眼!我无法想象,在一个穿惯了布鞋及破雨鞋的少年脚下,套上一双皮鞋,那该是如何一种感受?生命不能承受之重!当义父义母走后,母亲把皮鞋放在我的床前,让我睡前试穿一下。我“掀开红盖头”,满心希望盒子里是我期待的气派的那种,但我很快像被电击一般——竟是一双棉皮鞋,而那样式,又像是女式的。母亲在一旁解释,这是男式的,义父母花了很多钱买来的,一般大学生才能穿得上。见我一脸的怨气和可怕的目光,母亲又改口说:“这是男女式,都可穿的!”但她已听见了她倔强的儿子心理不肯受虐的冲天的嚎叫。而这施虐者,不是母亲,也非义父义母,而是那渗入骨髓的该死的贫穷!
我后来干脆将这双皮鞋扔置床角,不予理睬。一双棉皮鞋,里面褥满了温暖的羽毛,它想给我冬天的呵护,却被我断然拒绝,这犹如想象中的旧式婚姻。
我很快升入高中,升入大学,进入社会。其间,除高中时对一双白色回力牌运动鞋向往过几天外,关于鞋,我再也不顾及或想念什么了。因为我整个的身心,已走出了某种桎梏,被时光与梦想纳入了一条巨大的河流。突奔,激荡,带着青春的勇气和力量。现在,我脚下又穿上了一双皮鞋,精美,油亮,但它已不属于“我”。它们只是一些皮革。属于我的是曾经的布鞋、高跷、棉鞋,它们的形体、气息与那往昔的岁月,已融入了我的身心,永远的记忆。我行走在一条大道上双足赤裸,我将继续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