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穿球鞋者

　　★《小康来了》 　　今夏北京酷热，我的凉鞋坏了，妻子领我去王府井买新的。领去的地方是大街南口路东大楼中的“上品打折”。据说卖的都是大公司生产的真货，只是样式隔年，就打折促销，从三四折到五六折。买鞋总得试鞋，试鞋又总得坐下吧？但此处各柜台一律没有椅凳。我仔细瞅了环境，只见柜台拥挤，通道狭窄，废弃椅凳是为了防范火灾，安全第一嘛。年轻人善于站，一弯腰就把鞋子试了。我只能艰难蹲下先脱去脚上的鞋，再同样艰难试新鞋。试了换，换了试，如果最后还觉得不合适，只能说不要了。售货员虽然默默无言，连自己都不好意思。这儿的商店寸土寸金，面向的是时尚青年。我只能自责：你跑青年堆儿里混什么？ 　　买过凉鞋，售货员又劝我试一试球鞋。遇到球鞋，顿时一改心情。我年轻时常穿，中学上体育课，后来在新疆塔里木河，劳动时也得穿，十五年后回到北京，行业变化了，脚上也改为皮鞋、凉鞋、旅游鞋诸项，旧球鞋破了，便实施起“弃之如敝屣”的话。等到老来，得了疾病，才重新想起锻炼，球鞋又成为必备品。球鞋不贵，48元一双，问题就是号码是否适合自己的脚。为劝说我买一双44号的，售货员俯身蹲在地上帮我系鞋带，我直立在上真不好意思，想自己系，却弯不下腰去。售货员用一口北京话说：“老爷子您站稳了就行了。”听了又感到不是滋味，看来干哪一行都不容易。 　　次日凌晨，就穿球鞋下楼慢跑。下楼还不到六点，整个院子就我一个人。想当初，我年纪轻轻离开北京，在外头跑了十五年，我长期坚持跑步，当然也是穿球鞋。说到球鞋，忽然让我想起了尊敬的聂绀弩先生，他与我父母是老朋友，他的旧体诗尤其让我倾倒。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，他的《北荒草》手抄本刚刚在北京文人圈子中流行，我就被迷住了，因为这手抄本是要归还的，所以我就一字一行抄写在日记本上。后来还带到了新疆，“文革”中我跑了22个省市也没舍得丢弃这个手抄本。直等到“文革”后，罗孚与侯井天二位分别搜集整理聂的遗诗时，还从我处借去这个手抄本。想起聂，便记起他写过一首题为《球鞋》的七律：“不知吾足果何缘，一着球鞋便欲仙。山径羊肠平似砥，掌心鸡眼软如绵。老头能有年轻脚，天下当无不种田。得意还愁人未觉，频来故往众人前。”聂的许多诗我都能背诵，这一首也在其中。我在楼下慢跑着，跑累了就休息，但不耽误思考和回忆聂老。聂写这诗是在北大荒，那时有多少右派都在那里劳动改造。聂身体不好，干不了重活儿，只能随在队伍里，干点零星的小活儿。就这样被浪费着青春，但他还能让自己的灵魂超脱出去，以旧体诗歌去歌颂这些原始的劳动。聂时常像儿童一样天真，一旦穿上了球鞋，便兀自高兴起来，高昂唱出“老头能有年轻脚，天下当无不种田”这样的诗句。同在北大荒劳动的丁聪先生，画过一幅《老头上工图》，就描绘了聂在北大荒的形象：肩扛一把铁锨，膝前两块补丁，右手握铁锨把儿处，还系着一个小布包袱，其中必是当天的干粮。左手指间则夹着一截劣质纸烟……聂干不了真正的力气活，但受到诸难友的照顾，也出工去“装装样子”。聂自己也懂得这是难友们的深切之情，后曾写诗“美其名曰上工去”，重要的不是这副样子，而是他穿了球鞋后的自我感觉：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，并且一再以这双穿了球鞋的脚，故意在同伴眼前来去走动。脚年轻了，心态自然也年轻了。甚至连我后来在新疆塔里木河流域参加劳动，每天也要穿上球鞋进入条田时，回想起聂的这诗，也自能改善心情不少。“干什么的，就要吆喝什么。”在劳动者的眼中，球鞋代表着一种有利于创造的境界。而今天，劳动者脚上究竟再穿什么鞋，似乎远不重要了。我曾在北京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中看到鞋的柜台，各种体育比赛都有自己的专用鞋，乒乓球有乒乓鞋，网球有网球鞋，至于短跑、长跑也各有其鞋。我回忆起自己上中学时，参加各种球类比赛，有一双球鞋就已经很不错了。甚至家境差的同学，就穿着“家做布鞋”走上篮球场，老师与同学没一个会歧视他。总之啊，时代大变，风气也随之巨变，甚至连穿鞋也整体变了样子。 　　我真的有些惶惑。老一代如聂老者，他们穿着球鞋介入惩罚性的劳动，还能如此乐观，写出如此的诗篇；如我这样的中间一代，穿球鞋参加过边疆的劳动，随后又穿着它进入了新时期，既锻炼又旅游，脚上以及心上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，但变化中又有惶惑。更有今天的时代青年，他们真是生在了好时候，从小就与现代生活以及体育行规接轨，球鞋在我们三代人的脚下，具有了完全不同的价值。有三代不同的球鞋，更有三代不同穿球鞋的人，以及各自被穿出来的社会价值。但愿三代人之间，能够加强互相理解，让中国也能在穿球鞋的状态中奋进，永远奋进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