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的高跟鞋

一．

    翦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。她总是穿着纯白色的棉布裙，坐在外婆家院子后面的草坪里。她喜欢坐在那儿看云。顺便等她的妈妈。有风的时候，云彩一朵朵的从她的头顶上飘过。她仰起头来看，目光清澈而明亮。大家都说，看，多么可爱的小天使。
    外婆喜欢把翦打扮的像天使一样。翦拥有许多条各式各样的白色的连衣裙。外婆说，白色那么纯洁，是女孩的颜色，等你老了，想穿也没有勇气了。翦亮晶晶的闪着眼睛，微微对外婆一笑。细细的腰肢，系在长长的白底碎花长裙里，摇曳生姿。那一年，她19岁。母亲已经离开快十年了。

二．

    翦的妈妈在翦九岁那年离家出走的。那时候翦还不懂事。只记得妈妈周末的时候把她送到外婆家里，拥抱了她好久，把她的衣服都泪湿了。翦安慰妈妈，后天你来接我就是了，不要这么伤心妈妈，我在外婆家陪陪外婆。妈妈没有说话。后来她走了。翦还记得母亲走出去的时候高跟鞋与地面碰撞，发出暧昧而诡异的声音。

三．

    翦的初恋是大学发生的。他是她的学长，学校里举足轻重的人物。同学们都羡慕他们这一对壁人。郎才女貌，也不过如此吧。翦每天会在那一条林荫道上等他。她喜欢穿那条白色的、裙裾上缀满蕾丝的裙子。因为他说那个样子的她看起来像仙女，是上天赐给他的。他不穿白色，他喜欢Jestwest蓝色的格子衬衣。晚上的时候他们一起散步，那一夜他拥住她，亲吻她的嘴唇。翦闻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冰古龙水的味道。她开始晕眩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颤抖着手打开了她的衣服，灼热的吻布满了她的全身。翦觉得全身发烫。黑暗里他们抚摸着彼此，她觉得疼痛，但是快乐。

    第二天是翦的生日。在麦当劳里举行了一个小party，来的都是她和他的好友。大家一起吃着、谈着，开玩笑说翦他们是老夫老妻了，要他们当着大家的面接吻。翦半低着头笑着，偷瞄他的表情。他不答应，说有事要出去一会。大家都笑他不敢。他无语。翦心里袼了一下。后来等了他好久，都准备走了。他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，拿着一大束玫瑰。他喘着气，急急的说：“翦，答应我，以后嫁给我好吗？”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戒指，往翦的手上套。大家起哄。翦红了脸，拥抱着他。

   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这样平平淡淡的。每天早晨去上课，晚上偶尔翦会去他那里。他要毕业了，最近总是很忙。亲热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。翦说，如果你累就睡吧。翦知道，他终究不会是池中之物。她拥有不起他。

    终于有一天，他说要走了。这个城市太小了，无法容纳他。他已经准备着出国了。他要翦和他一起走。翦摇了摇头。翦不喜欢拚搏的生活，而他要她陪她去奋斗。翦只想平平凡凡的。她还想照顾外婆。翦觉得心痛。泪水滴滴嗒嗒的落下来。他红着眼睛，说，翦你知道我是想照顾你一辈子的，可是没有事业我拿什么保护你。翦在心里说，其实只要你这个人就够了，只要你爱我。她转身。走了。

    翦哭了一夜。外婆摸着她的头发说，翦啊，我带你去看你妈妈留下来的东西吧。然后外婆拿钥匙， 从床底下拖出来几个箱子。她打开，里面全都是鞋子。妈妈的高跟鞋。尖尖的鞋尖，高而细的鞋根。圆润的弧线。外婆把它们收藏得很好，还都像新的一样。外婆说，女人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长大的。翦，你长大了。这些鞋子是你母亲得最爱。虽然不是流行，却也有自己的韵味。如果有用，你就留着吧。翦拿起一双鞋子，细细的端详。那是一双黑色的麂皮鞋，鞋后跟的地方用金线绣了一些流云的图案。她穿上，大小正好。鞋子与地面磕碰着，发出清脆的声音，如此寂寞。

四.

    公司里的生活总是这样无趣的。每早来办公室报到，同事们都像是在梦游。大概是昨天晚上玩的太晚了吧，翦想。邻座的Linda神秘兮兮的说，昨晚公司的庆功会上有一个美男。听说是业务部新调来的副经理桐。翦笑笑，低头继续看文件。Linda气馁的说，翦你怎么不关心呢，你男朋友都换了几个了，也不差他一个。翦抬起头来；“Linda你怎么不试试？”顿时两人都没了话。

    中午去对面的餐厅吃饭。去得太晚了，临窗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。翦皱了皱眉。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。还没来得及点菜，便被刚进来同事们叫来起来，Linda说部门小张请吃饭，和我们一起吧。翦还没来得及说不，便被Linda拖住，只好跟着她向那边走去。小张见翦来了，说：“李经理，我来给你介绍。这是我们拓展部的美女，翦。”一个男人站了起来，伸出手：“你好，我叫李桐。”翦也伸出手来：“很高兴认识你，我是翦，单翦。”翦握着这个男人的手，觉得他的掌心潮湿温暖。两个人相视笑了笑。算是认识了。饭局上，觥筹交错，大家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，翦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。所以也没什么话好说。只顾一个人在那吃饭。偶尔抬起头来，听他们说两句。李桐对翦仿佛很感兴趣。翦感觉到李桐在那里打量她。心里不太舒服，她不喜欢这男人炽热的目光。仿佛把人看穿似的。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先走了。

第二天翦在电梯里碰到李桐。简单的打了一下招呼，便是沉默。终于，桐开口了。
“你不爱说话？”
“我喜欢沉默。”她向他微笑。
“难怪你喜欢穿黑色的衣服。……”
“有关系的么？”
“嗯。是，其实你穿紫色也是很好看的，我想。”
“呵呵，谢谢。但黑色是我的习惯。”

    以后便经常碰到李桐。也只是淡淡的说一声好，便擦肩而过了。他是办公室里女人议论的焦点。35岁的男人，英俊、多金，大有前途。而且没看他有女朋友。女人们自然都喜欢这样的王老五。翦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，被这些白领丽人们嫉妒。

    夏天的时候，公司派她和桐去云南出差。去一个小城市，公司想在那里办一个销售机构。顺路要他们去昆明的分厂看看情况。事情不多，何况桐是能力派的人。翦便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，做完自己的那点事后，整日在小城里乱逛。买了一件黑色蚕丝的衣服，上面绣了一朵暗红色的花。累了便找了一处露天的咖啡馆坐了下来。好久没有时间看天了，大城市里的人总是太过压抑。仰起头看见天色正蓝，云朵白如糖。心里欢欣。不觉一下就到了晚上，翦一时兴起又去逛夜市。集市上有手工泥塑的娃娃，可爱极了。这时手机响起，一看，是桐。

    “翦，你在哪里？”“我在……，嗯，我在逛夜市呢。”“我找你好久，还以为你迷路了!现在很晚了，不要走开，我来接你。”翦心里一动。“哦。好。”翦站在街边等他。不一会儿桐便开车来了。翦惊异于他的速度。“怎么这么快？”桐笑了，说：“你不知道我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吧。”他说，大学毕业后便把父母接走了，还有一处房子在郊区，问翦想不想去看看。翦说好。

    他们一起去了郊区。这是个古镇，还保留着青石板的路，走上去有一种坚实的感觉。空气里满是木头的香味。他们一路缓行。到了那儿。桐打开门，室内井然。一盆吊兰长得生机勃勃。窗外便是一条小河。桐说，我喜欢这儿的宁静，相信你也是。翦微笑。

    散步的时候，桐自然的挽起翦的手臂。晚上翦留在了桐这里。
    早晨翦先醒来，她凝视着睡在身旁的男人的脸。昨夜的翻云覆雨，他倦极了睡得很熟。翦还记得他在她耳边低语，翦，你知道吗？你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，一袭黑衣，神秘美丽，第一眼我便不能抗拒了。这么说你是诱拐我了？翦笑道。之后便又是一个高潮。

    回到公司里，同事们打听他们的旅程，翦笑而不语。碰到桐，还是淡淡的打声招呼，便低下头去。用余光看他。

    桐常常到翦的家里来。翦会做拿手的菜给他吃。有时出去看看电影。桐说，你知道你穿这那件黑色的长裙，踏着那双黑色高跟鞋的姿势是多么的高贵。他从后面抱起她，把她丢在床上。翦看着这个男人，常常幸福的落下泪来。

五．

    外婆病了。翦带桐一起去医院照顾她。桐似乎比她还细心。喂水的时候，桐先把冷在那里的水倒在手上，觉得温度适宜了才喂给外婆。翦心里充满了感激。半夜的时候，外婆忽然醒来对翦说，翦，每个人的脚上都有一根红线。你要抓住自己的幸福，不要像你的妈妈那样。那一夜外婆精神极好，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。她说，翦，你快乐我就放心了。她了给了翦一本日记。是妈妈留下来的。外婆说，闲来无事的时候，看看。没过几天外婆就去了。翦在桐怀里，没有落泪。她知道，外婆走得很安心。她倚着桐，心里安详而平静。

六.

    翦最近经常头晕，没有胃口。她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。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，要她多注意休息。她怀孕了。翦满心欣喜。想着这个周末的时候，是桐的生日。到时候再告诉他。
    翦一下班就急急忙忙的赶回家。做好了饭菜，倒上红酒。翦特意买了一条暗紫色的低肩的连衣裙。坐在家里等着桐。桐很晚才到。翦热了热菜。他一脸的疲惫。
“别忙了，翦。我等会要去爸妈那里。”
“哦。晚上来吗？”
“也许来不了了。你别等我。”
“那……生日快乐。”
翦不高兴。桐忘记赞美她这一身紫色的衣服了。
    几天没来了。在公司里没有遇见桐。翦心惊。但她相信她。反正翦也已经习惯了等待。翦坐在家里无所事事。突然想看母亲写的日记。

    原来，母亲离家出走并不是不爱父亲。而是爱极了。她承受不了失去他。母亲说，生命是一场游戏，死亡是唯一的结局。她说，我多么希望你是陪我一起走过的人。我们是那么相爱。原来两个让彼此长大的人注定不能在一起一辈子。母亲感叹着，她收集的那么多高跟鞋，原来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印记。翦想，有些事情，是注定的。如同脚上的高跟鞋，一双的时候只能叫做好看，因为太完美。只有一只高跟鞋，才能说是美丽。颓废的美丽。令人绝望。

七.

     桐终于向翦坦白了。他说，他只是逢场作戏。他以为她也是同样的心态。没想到她怀了她的孩子，五个月了。不能打掉。她口口声声说爱他，不能没有他。桐流着泪，翦，我要为那个孩子负责。桐说，我知道你会坚强的。我爱你。找一个比我更能照顾你的男人。原谅我。翦坦然的微笑，我知道，我知道。我不会怪你的。翦站起来，走下楼道。她的脸色隐在了黑夜里。桐看不清。翦想，一个男人的眼泪，多少也是弥足珍贵的。她自嘲的笑了笑。

     她知道，一切已是注定。

     那一瞬间，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离开的那一夜。她和母亲的高跟鞋与地面热烈的亲吻着，发出诡异而暧昧的声音。如同一朵紫色的隐莲，寂寞的绽放在这夜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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