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
麦子,我匍匐在您面前,顶礼膜拜。
平凡而伟大,精致而朴实的麦子!这些和泥土同样颜色的小颗粒,是北方人维持生命的主要来源,养育成北方人的血脉和品质。
一望无际的麦田,是广袤的北方最壮观、最浩瀚的景观。
秋收过后,给地里铺上底肥,将地翻耕,耙匀,将麦种播下去,在秋日暖暖的风里,针尖般的麦苗顶开土粒,欣喜、激动地向这个世界探出头来了。
柔软的麦苗安详地度过一个冬天,下雪的日子农工们望着沸沸扬扬的大雪,满脸喜色,“瑞雪兆丰年”啊。
第二年开春,燕子归来的时候,麦苗返青了,大地萌发出湿润的气息,人们开始耕作,母亲在麦地薅草,腰累得都拖不动了,父亲浇水,卷了铺盖卷,在潮湿的地里过夜,我们冒着骄阳,端着一盆盆化肥四处撒匀。
麦子抽穗了,长麦粒了,麦粒鼓鼓的了!那是怎样庞大的家族啊,株淅清纯的麦苗相依相扶,牵牵连连,一直铺向遥遥的远方,风来了,麦浪一波又一波,似乎整个大地都跳起舞来了,父亲经常去麦田,是去嗅麦苗的气息,麦子的清新几乎将五脏六腑都浸透了!我蹲在麦地里,想听清麦子在说什么悄悄话,母亲怜惜地扯下几根麦穗搓着,然后眯起眼睛,吹去麦芒,将一手心鲜嫩的麦粒倒进我的嘴里。
麦子黄了,麦子熟了。大家的心里都跃跃欲试,像迎接一场战役,麦收时节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候啊,先得碾场,洒水泼上,碾出一块平展展的场来,或是将水泥垛底洗得干干净净。
开镰了!“轰轰轰”麦子在康拜因的怀里跳跃,争先恐后地钻进它的怀里,“哗啦啦”麦子一车车被运到场上摊晒,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,我们将饭水送到地头。
田里遗落了很多麦穗,脑海里闪现出小时候的情景,人们潮水般扑向麦田捡麦穗,那是生命的给养,麦穗被人群几乎扫荡一空。我带着弟妹夹在一群小孩和几个奶奶爷爷中间,还拿着袋子、剪刀,背着筐子,从一片麦田走向另一片麦田,手上磨起了血泡和硬茧,天不亮就艰难地起床,星星满天才回家,胳膊酸得抬不起来,坐下歇会,几乎站不起来,困难地挪动着,遇到麦子倒伏没有被康拜因收去的,眼睛一亮,迅速行动,否则分不到几把便被大家瓜分了,有时也能捡出野兔窝和干草铺的鸟窝等一些生命的痕迹,有时也能碰见野兔,总是“哧溜”一下就跑远了,捉不住,筐子满了背上,几个袋子都满了,我们把它们捆在自行车上,我掌把他们在后面推得推、扶得扶运回家。
金黄的麦穗,紧紧盯着,惟恐漏掉一穗,寻找土地里的珍珠,那种紧盯着大地寻找的感觉刻骨铭心,我怎么舍得那么多麦穗,兀自躺在田里呢,带着一脸的的忧伤和遗憾?可是现在的人们都太忙了,广阔的田野上再也没有了拾穗人的身影。
空荡荡的麦田,孱弱而宁静、恬然。土地是女性、母性的啊,被收割过的土地稍作喘息,便又开始了新的孕良,反反复复,永无止境,永无止息。土地好像永不知疲倦,父亲他像也不知疲倦,父亲的脸是阳光和泥土混合而成的颜色,就像麦穗的颜色那般古朴清新。
我们捡回的麦穗在自家院子里摊晒,碾压,阳光怎么这样毒啊,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搭了条毛巾。
父亲扬起场来了,就着风势,麦粒哗哗地落在一边,扬麦子是个技术活,我也想试试,结果麦粒、麦穗分不了家,帮倒忙。
我晚上躺在麦秸上,望着天上的星星。麦草香甜清新的气息包裹了我,又有小虫碰我的脸,家家隐隐约约的光亮虚晃着,和我这样接近,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麦草,我甚至能感觉到大地的微热的喘息,觉得自己就像地里长出的一株麦草,一根小草,一片叶子。
麦收时节暴雨最可怕,麦子会发霉,长芽,所得的辛苦付之东流。清楚得记得一次,麦子在大场摊晒,一阵狂风夹着暴雨来了,各家男女老少都飞奔向大场,把堆起的麦子遮盖,帆布未盖好就被风刮跑,人们跑去追,跌倒在地上,耳朵里嘴里都是泥沙,身上沾满泥浆,那真是人与老天的搏斗和争夺!
麦粒晒好扬干堆成一座座小麦山,融入了阳光、雨露、泥土及农人的血肉和灵魂的麦粒,是大地之树结下的鲜亮的果子,是大地母亲分泌的乳汁,被一车车运往团加工厂,人们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满足,然后这些小麦磨成的面粉涌向各个城市和乡镇。
自家捡的收拾好后一袋装起来,装的时候腾起的烟尘将父母呛得直咳嗽,头发衣服都落白了,它们或被送进磨房或直接被换成面粉,补贴我们的生活,父亲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,夜里连觉都睡不着,我放学回来,吃着父亲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蒸出的馒头,直想流泪,这其中融入了我父母的滴滴血汗啊。
那些麦秸草杆,柔软而恬然,一垛一垛默默矗立,在烟雨迷蒙里,在炊烟的牧歌里,农屋、老树一起勾勒出乡村的素描,然后再一点一点融入墙泥,化成灰烬。
麦子,完成了自己的宿命和一次生命轮回。
我只要走到田野里去,就似乎长成了一株麦子……
每天到地里,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鞋,换上妈妈亲手做的那双的老布鞋。
妈妈做的布鞋,白的千层底,黑的鞋面鞋帮,白是全白,黑是全黑,不事雕琢,不加修饰;软和、抱脚、透气,脚又成了我的脚。在各种场面上,我们都穿皮鞋,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,气派、光彩。但是否舒服,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。现在有不少人都放下架子。穿布鞋了。市场上卖布鞋的似乎比先前多了,但卖的布鞋是机器生产出来的,看着那个“鞋”,一律的呆头呆脑的模样,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,我妈做的布鞋,只只有个性,双双有灵气,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布鞋,我心里才觉得稳妥。
妈妈做布鞋的工序流程我是极熟悉熟悉的。先是收集零碎的布块,实际上是将不能再穿的衣服剪成小块,将它们洗净凉干,然后又将它们用浆糊一层一层地糊起来,夏天放在太阳底下晒干,冬天钉在火墙上烤干,即作成浆布;再依照鞋底鞋帮的纸样摆好位置,尽可能地节约浆布。接下来就是做鞋底、鞋面。将剪好的做鞋底的浆布叠到约一寸厚,用崭新的棉布上下盖面,嵌边,再把整个鞋底用密密麻麻的针线纳出鞋底。鞋面上罩黑条绒布或棉布,白棉布走边。鞋面脚前处用缝纫机砸上宽松紧。最后是上帮,将鞋面边对着鞋底边用密密的针线缝订,一双布鞋便做成了,工具极其简单:针、线、针箍儿、针夹子。针箍儿像戒指一样戴在手指上,上面布满小圆坑,因为鞋底比较厚,几乎每一针都要借助它抵住针屁股将针顶进去,然后用针夹夹着针的另一端;连着线拔出。或是用针锥先锥个针眼。然后用针穿过,连线穿出。针针如此,千针万针如此。针有时会涩在鞋底的布叶中,妈妈间歇地将针在头皮上擦一下,大概是因为头上有油脂,能使针更加润滑。
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,这话也适于布鞋。跟做劳斯莱斯汽车一样,做鞋也需要模型。脚有长短、肥瘦,厚薄,有各样的形状,每个人的左右脚又都不完全一样,因此需要各种鞋样,我妈有一本《毛选》,里面夹满纸鞋样,《毛选》已经磨得不成样子了。鞋样依旧平整鲜亮,有的是继承别人的,大部分是妈妈的创作。当然,这里面有我一家人的鞋样,从我姐弟三个一生下来一直到我们的脚成形的鞋样都还保存着,单鞋的也有棉鞋的,单鞋有方口的也有圆口的,棉鞋有系鞋带的也有不系带的。从妈妈的鞋样,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我成长的“足迹”。雨天或农闲时,连里的妇女经常来向妈妈取样、请教、切磋。对农村妇女来说,做鞋很重要,鞋底的针既要密,又要均匀。上鞋帮更有考究,既要平整,又要抱脚,后跟既不能太陡有不能太缓,太陡了不好穿,太缓了不跟脚。做鞋的讲究真是多!
下雨天,门外挂着雨帘,或是夜晚,外面偶尔传来几声狗吠,黄昏的油灯下,妈妈一手拿着鞋底,一 手捏着针,针引着线,线牵着鞋底,妈妈微微侧过头,油黑发亮的发辫垂挂一边,然后将针呈约15度左右的角在头皮上擦一下,又擦一下:这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熟悉的风景。从前每次过年,妈妈都要为我们姐弟三人每人做一双的棉鞋,黑白分明的棉鞋成了过年的标志之一,都是妈妈亲手做的。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,像许多从小只能穿布鞋的农村小孩一样,我对布鞋是很不以为然的,我羡慕的是穿皮鞋、球鞋的小孩。但是妈妈没钱给我买鞋,她只能给我做,千千针,万万线,直至现在,妈妈每年仍然要为我做一双鞋,她必定还是像过去一样,要习惯性地微微侧过头,将针在头皮上擦一下,又擦一下,只是妈妈的头发不再丰盛乌黑。
妈妈已是50多岁的人了,眼神渐渐不济。只是我的儿子又偏偏爱穿妈妈做的布鞋了,依在妈妈的怀里嗲嗲的撒娇:“姥姥,姥姥,多给我做几双布鞋,单鞋、棉鞋都要,我就爱穿姥姥做的布鞋。”妈妈觉得还能再为女儿做点事情,自然很是高兴。在这一点上,她是不明白我这做女儿的心思的:我是想趁着她还能做鞋的时候,为我儿多做几双存着,留着以后慢慢享受。
喔,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女儿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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