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暖的鞋

    穿新鞋着实高兴一阵子，它带来的欢乐，有时影响一生。我穿母亲做的布鞋，一天天地长大。
    鞋看似简单，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。打袼褙、描鞋样子、纺麻绳、纳鞋底子，这一切凭手工完成。我家的包袱，平时存了一堆碎布头，五颜六色，大小形状不一。打袼褙的活大人小孩都能干，浆糊不能稀了，也不能太干了。粘袼褙要用平整的东西，很多人家使包饺子的面板，刷上浆糊，把碎布头一块块地拼贴上去，拿到院子里晒。有时粘完袼褙，炒勺中的浆糊没用完，引来苍蝇嗡嗡地叫，我举着苍蝇拍，四处追打，苍蝇没打一个，险些碰翻炒勺中的浆糊。
    打好的袼褙硬挺，纳鞋底和鞋帮都离不开它。
    母亲和邻居学活，我叫她大姐，她性格直爽，干起活来手脚麻利。大姐说话声音不大，特别好听，不管对大人还是孩子总是笑呵呵的。大姐家在我家的前几排，是一座青砖、小片黑瓦的老式房子，不大的院子扫得干净，东西摆得有条理，障子边种几株向日葵。有一段时间，母亲吃完早饭就去大姐家，学缝纫机、撩边、描鞋样子。不上学时，我和母亲一起去，大姐家的窗子敞亮，阳光投下一束光亮，母亲把做活的东西摊在炕上，鞋样子铺在袼褙上，一点点地描下来。我坐在一边，看母亲忙碌，那时我还没背过一首唐诗，不知道“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。”不理解母亲的辛苦，盼望的是早一天穿上新鞋。
    有一天，姥爷所在的屯子里人进城办事，顺路看一看我家有事没有。母亲托他带口信，让姥爷捎一些麻来，纳鞋底必须用麻绳。
    我在姥爷下放的乡下，在麻地里玩过“藏猫虎”。麻地密不透风，漫着刺鼻的清香味，躲在里面，外面的人难以发现。那天玩的时候，我看见了一只螳螂，如同威武的勇士，神气地出场了。它披绿色的盔甲，高昂着三角头，举起大刀，所向无敌的样子。我和螳螂玩了好久，忘记了还在做游戏。折了一段麻茎，阻挡螳螂的进攻，它勇猛地反击，挥舞大刀，螳臂捕杀，决不后退。小朋友们的呼喊声，我几乎没听见。秋天收麻时的场景壮观，被镰刀割断的麻杆，齐刷刷地倒下，大地开阔，天空显得高远，起伏的山冈有了秋的荒凉。树上的叶子，涂抹了金属的色泽，风敲打着发出清脆的声响。绑扎好的麻，一捆捆地装上牛车，花轱辘牛车在山路上行走，偶尔有大雁排人字形向南方飞去，叫声回荡，留下忧郁的思念。离开乡村很长时间，我还在想麻林，回味野性的清新味，再没见过一只漂亮的螳螂。
    麻纺成绳结实耐磨，是纳鞋底的好材料。纺绳的锤人们叫它“玻璃锤”，这种叫法让我想了好长时间，没闹明白。锤是牛腿骨头，要不就是木头的和玻璃搭不上边际，可人们还这么叫。锤有两种，一种是牛大腿的骨头，另一种是木头做的，两边粗中间细。祖母纺的麻绳粗细均匀，一点不毛糙，她的木“玻璃锤”，年头久了，木质的纹络被手摩挲，麻的缠绕变得光滑。纺麻绳的活枯躁，坐得住，耐得寂寞，免去杂思乱念。左手提着“玻璃锤”，右手拨动，像给钟表上弦一样。祖母盘腿坐在炕上，拨转纺锤，一圈圈地旋转，有时看累了，我就倒在一边睡着了，纺绳抖、动空气的声音，像祖母哼唱的摇篮曲，睡觉前讲的“瞎话”。声音和阳光编织一起，使麻绳有了生命，有了情感。
    我家没“玻璃锤”，麻绳是手搓出来的，母亲的腿代替了“玻璃锤”，皮肤常搓得通红，浸出血丝。纳鞋底和上鞋帮跟干粗活似的，麻绳勒得母亲的手指粗糙，缠裹胶布，活还是不能停。按鞋样子裁的袼褙，几层摞一起，要一针针、一线线地纳好。干透的袼褙像木板，每穿一针，必须锥子钻出一个眼，才能引过麻绳，然后用力拽紧。日常缝补的针太小，穿麻绳需大号的、鼻眼大的针。麻绳打过蜡，在缝拽的过程中减少摩擦力。到了夜晚，母亲在灯光下纳鞋底，总是低头，动作重复。夜深人静，孩子们睡觉，母亲就点一支蜡烛，烛光把她的身影映到墙上。母亲的剪影在我的印象中深刻，在烛光和影的回忆中，一双鞋像小船一样浮现出来。那时我认为，海广阔无边，只有船能达远方，穿母亲做的鞋能走很多的路，很多路的前方，不就是远方吗？
    我参加工作第一天，是穿布鞋走进单位的，这是最后一双母亲做的鞋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