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棉鞋的故事

　　年年冬天，吼西北风，下大雪。家里的大人里里外外忙完了，在家歇着，冻不着；冻的是风里雪里都得上学，在学堂又是一个姿式念书的娃娃。念书娃娃穿棉袄棉裤子，身子冻不着，能冻着的是他们的手和脚。

　　入冬不久，早上的后半节课，学生娃娃的脚尖就有了点滋味，麻麻的；老师在堂上讲课呢，想从座位站起来，踏两脚，是不敢的，只能等放学。放学了，一站起来，教室里一片踢踏声。你跑回家，钻上炕，拉住炕上的小被褥，暖脚。有时，回来，看母亲已经从锅台上拎下饭锅，便一溜小跑到灶台，望着红焰焰的火，伸开手，脚从灶台下被火照得红映映的掏灰的窗口伸进去，一阵暖洋洋。真个是冬天的炉火亲似娘，不一会，手热了，脚热了，身子活泛起来。

　　不觉入冬了，天下大雪，这天气，稍不注意，就会冻了娃娃的脚，冻脚经鞋一蹭，就会破，破上两天，就感染了，不能再穿鞋，学也就念不成了。那时候的娃娃们常为大冬天冻了脚，不能上学。一个冬天不上学，拉下书，第二年得留级，这是大人和娃娃都极不情愿的事情。所以，母亲特别操心，一入冬，就先将其他要做的活推后，给娃娃们料理棉鞋。

　　起先，母亲常做的是“老汉子”棉鞋。

　　“老汉子”棉鞋，一是暖和，二是做起来简便。它一左一右，偌大两个扇面，中间夹一道“芽”（用布条缝成圆滚滚的一根细布绳子），从脚尖一直伸到脚背，这就是鞋面。将鞋面用粗棉线缝在硬梆梆厚实的鞋底上，棉鞋就做成了。老汉穿这种棉鞋，暖和，穿起来方便，手指头往后跟一伸，后鞋帮跟着手指拉上来，鞋就穿好了。

　　年岁大的老汉就穿“老汉子”棉鞋。女人们说，“老汉子不看样”，是说老汉不冻着就行了；这样的说法推及小孩子，女人们说，“小娃娃不看样”。“老汉子”棉鞋老少皆宜。

　　老人小孩穿的“老汉子”棉鞋，有一样不同：老汉穿的棉鞋，每年都是黑鞋面；小娃娃的鞋面，红的、绿的、花花布的都有。有的娃娃棉鞋左边这扇是红色的碎花，右边那扇是绿色的碎花，这是女人从她的碎布包袱里挑出来，凑巧做得节省而又好看的小棉鞋，小孩子穿上，小丑样的，可爱极了。

　　女人的布包袱可是个宝。女人剪了上衣或裤子的剩布，都在这里面。女人做活多了，这拼凑也有一手，假如手底有一块紫色的，能做一扇，那另一扇，她绝不会凑绿颜色的，这样做出来，看着不好看，人家也会笑话。

    以后，“老汉子”棉鞋，被我们这些十岁不到的娃娃们拒绝了。有娃娃穿上新做的“老汉子”棉鞋，一到学校，学生娃娃都笑了，他们勾肩搭背，盯着这娃娃脚上的棉鞋，齐声喊：“×××穿老汉子鞋，×××穿老汉子鞋”，喊两声，停住，哈哈大笑一阵，接着再喊，就连年年没有棉鞋穿，总露大脚指头的娃娃都夹在堆伙里笑这个娃娃了。这个娃娃满脸通红，也不上课了，扭身跑回家，坐上炕，三蹬两蹬，两只“老汉子”棉鞋就蹬脱了。

    没过几天，这娃娃的脚上又穿上一双新棉鞋了，当时人称它“三块布棉鞋”，也叫“西式棉鞋”。这样的棉鞋，鞋扇面由三块布合成。

    两扇面的“老汉子”棉鞋，给娃娃们做，扇面可以凑合，三扇面的棉鞋，一色，红就是红，绿就是绿，不能凑，总不能把两只棉鞋做得五颜六色，用女人的说法叫：五花八门吧。

    常见的西式棉鞋，黑色条绒。一样是缝好扇面，用棉线缝在厚厚的布底上。如果是“老汉子”棉鞋，这就成了。西式棉鞋可不行，盖脚背的两个扇面一面得打四五个眼儿。布一打出眼，就要掉线头，得给它收拾齐整。有一种叫“气眼”的小物件，商店里头有卖，一两毛钱，就买一大把。母亲拿一个，从打好的布眼穿过，安上，敲实，用剪刀把再滚一遍，就伏贴了。

　　“气眼”一个个敲上去，还有———穿鞋带。两条长长的黑鞋带，买“气眼”时候，稍带也买了回来。鞋带一个眼里一个眼里，交叉着穿起来，一双棉鞋才真正做好了。

    西式棉鞋，那时候的人都穿，图时兴。其实，西式棉鞋，做起来麻烦，穿起来也真够烦的。母亲怕娃娃冻了脚，将扇面的棉花层放厚。中间脚背上的扇面，是穿鞋的口。这地方最关键，最显手艺。这里如果做大，时间长了，棉花缩下去，两边扇面松松垮垮，风直往里头钻，用母亲话说“不收脚”；做小了，又是新鞋，那个难穿就别提了。这里的扇面就是做得不松不紧，一开始穿，也是得费事。

    踩住鞋后跟，穿；知道不好穿，早在炕上的墙根处踢了好几下。母亲拿出亮亮的铜鞋帮，娃娃的脚后跟踮了起来。母亲拾起后跟的鞋帮，将铜鞋帮垫上，要娃娃的脚后跟用力顺鞋帮往下踩。娃娃踩了，用了三四遍的力气，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，就是踩不下去。娃娃的脚直踩得那个疼呵，真急了，只想将鞋踢蹬掉，不穿了。可每回穿鞋，到了这个份上，都得忍耐；这一忍耐，再穿，鞋还真就穿上了。母亲见娃娃穿上了，她也热了一身的汗，她边下炕边说：

　　“踏踏，踏踏脚就舒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