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柔光

　　第一次遇见你，是在冰雪消融的季节。你拖着残腿，拿着一个掉了漆皮的斑驳的缸子，旁边有一个流露着木质本色的拐。你低着头，用差涩的目光注视着行人的步履和手，还有匆匆而过的行人脸。我已走过你身边，你那双低垂的羞涩的脸却牵扯着我的神经，我不由得回头看一眼你俯在潮湿的水泥马路边人行道上的模样，心里像被一只手撕扯了一下，或者被虫子咬了一下，很疼。我看到你的手，虽然上面布满了冻疮，却很洁净。我在心疼的一瞬间，打开了手包的拉锁，从里面找出一元绿色的纸币，走到你的跟前，弯腰把纸币放到你面前的缸子里。那一刻，我低着头，逃避着行人们异样的目光。那一刻，我也很窘迫，好像我也是一个乞讨之丐。

　　第二次遇见你，是丁香花开的季节。北国的省会城市哈尔滨，大街小巷的路旁都盛开着一丛丛的丁香花。这是这个城市的市花。为了享受丁香的温馨与馨香，我在五一长假的第一天，走出家门。在丁香花的花丛中，我看到了你，依然拖着那条残腿，依然在左残腿边放着磨得放着黑光的拐，面前放着的却是一个小包裹，里面放着几双被塑料袋包裹着的胶皮手套、身份证套封等在叫卖，手套三元一副，身份证套一元三个。你叫卖的声音很低，目光是游移的，羞涩的。我走过去，买下一副胶皮手套，买下三个身份证塑封套。你收下我递到你面前的五元钱，付给我物品后，从面前的挎包中找出一元纸币递给我。我摇摇头，转身离开。你却拖着残腿扑到我面前，手里举着那一元钱，我想说不要了，但是，看到你的面红耳赤，我急忙难为情地收下了，匆匆而去。你已经不再需要怜悯。那一刻，我懂得了，有时候，枉施怜悯，是对被怜悯的人的一种无形的伤害。

　　去年的冬天，我又一次遇见了你。那是我家附近的一家修鞋铺。我经常去那里修鞋。我的鞋跟有些磨偏了。修鞋铺里面的一切修鞋必需的物品摆设依旧，只是坐在修鞋位置上的却已易人。原来修鞋的人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人，现在的却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人，有一双明亮的却有些羞涩的眼睛。我的心被这双眼睛触动了一下，好像有些似曾相识。我坐在你面前的一个小圆凳子上，脱下鞋，递给你，说：钉鞋跟。你用有些羞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，就接过鞋，认真地修起来，我看出，你修鞋的技术不是很好，手指有些笨拙，修完的一只鞋，鞋跟钉得有些歪，几次重新钉，我几次都冲动地想制止你，怕把鞋跟钉坏了，这是我很心爱的一双鞋。可是，我几次都压抑住了冲动。心想，让他钉吧，大不了就是一双鞋，已经穿了一年了，即使修坏了，也穿得够本了。看得出他是一个新手，别因为我而伤了他修鞋的自尊。

　　我把眼睛离开你修鞋的手，开始打量起这间修鞋铺的细微的一些改变。我的目光落到修鞋匠身后的一个有些放着黑光亮的拐上。它是那么的似曾相识。

　　我深深地不经意间地叹了一口气，说：记得这里原来有一位修鞋的师傅。

　　你说：原来的那个修鞋的回老家了，他出来好几年了，想家了，我就兑下来了。我和他学了几天手艺。修鞋这活儿看起来简单，真干起来，还真是挺难。前几次我给人家修鞋时，用修刀把人家鞋跟上的皮层给刮坏了，人家气得把鞋扔在我这里让我赔。我真不想再干了，刚才，我正想着怎么再兑出去，你来了。我很害怕把你的鞋再修坏了。

　　我忙说：没关系，你放心地修，只要不偏跟就行。

　　一双鞋的鞋跟，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钉好，你却用了半个多小时。我发现，你不仅仅是技术不娴熟，而是怕，怕修坏的那种小心翼翼的怕。

　　我穿上修好的鞋。心想，一个鞋跟，钉得好，钉得不好，只是形式上的，踩在脚底下，都是一样的。我对你说：你修得真仔细，真好，我这是路过，让你修我穿着的这双，我家里还有好几双要修，你在这里等着我，我回家去拿。我家离这里很近。

　　你有些吃惊有些腼腆地看看我，半信半疑地点点头。说：你什么时间来，我想在门外贴个告示，准备把这个铺子兑出去。

　　我说：我家离这儿很近，很快，马上就回来。

　　我出了修鞋铺，急走回家。翻出所有的鞋，把应该修和不应该修的都装到几个塑料袋中，然后匆匆地拎着离开家，来到修鞋铺。看到你正在往铺门外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纸，纸上写着几个有些不太好看的大字：此修鞋铺出兑。

　　你看见我，惊讶地半张着嘴，脸上陡然升腾出一片红晕。我对你点点头，说，你慢慢修吧，我不着急，放到你这里好了，都是我不着急穿的。

　　说完，我匆匆离开了。

　　一周后一个周日的下午，我来到我母亲家，找了几双鞋来到了修鞋铺。我看到已经被你修理好的一双双鞋，被你用鞋油打得锃亮，摆放在修鞋架上，那都是我送去的鞋。你手里正在修着一双鞋，一个年轻的女士坐在你面前的小凳子上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，坐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妪。她的手里拎着一双鞋。

　　正修鞋的你看到我，有些羞涩地笑了，说：谢谢你的鼓励，让我坚持了下来，你的那些鞋，一共七双，我都修好了，在那里。你指了指放鞋的鞋架。

　　我说：我来取修好的，又送来了要再修的，我放到这里，不急，你慢慢修吧。

　　我走出修鞋铺。我仰望着天上那轮太阳发出的光芒。初冬的阳光有些惨淡，却是柔柔的。我就在心里感叹着：其实，人在危困的时候，并不需要太多的安慰和关照，只要给他一缕柔柔的光亮，让他能够感受到生活的温暖，就足够了。